| 作者：岳晓琳 凌蔚 杜楠 发布时间：2013-02-18 |
| 他的父亲，5年前就因为糖尿病、胆结石、肾结石等疾病，卧床不起，命悬一线； |
| 他的母亲，身处重庆贫困山区，肩负着照顾重病丈夫和年迈婆婆的重任，无法走开； |
| 他唯一的哥哥，远在新疆摘种棉花，一旦放下手上的活，一年到头就白忙活了。 |
| 他和其他大多数异地失足少年一样，从被抓入狱到庭审，都未能见到亲人的身影；但比其他失足少年幸运的是，他在庭审中感受到了亲人的温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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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异地少年： |
| 意气用事惹出祸端 |
| 干活规规矩矩，很少说话，是工友们对年仅16岁的杨乐（化名）的评价。 |
| 这个来自重庆贫穷山区的孩子，在朋友和老乡的帮助下，走出家门“闯世界”已经一年半了。他跟着朋友，先到广东江门，再到佛山，辗转进入高明一家砖厂打工。砖厂老板对杨乐还不错，只派一些放板、码砖的活给他干，发的工资也挺公道的，在生产旺季，杨乐一个月往往可以赚两三千元。 |
| 砖厂的地理位置非常偏僻，周围除少数几栋民居楼之外，就是连片的荒地，没有任何娱乐设施。工人们长期过着车间与宿舍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，如果不能融入其他工友的生活群里，生活简直让人窒息。 |
| 2012年7月，厂里刚发了工资。杨乐与几个工友到距离工厂近10公里的一家KTV唱歌消遣时光，期间他们喝了几瓶啤酒。离开KTV时，他们遇到一伙骑着摩托车的青年。也许是对方老在他们面前晃悠让他们感觉是在挑衅，也许是酒精上头了看对方不顺眼，有工友招呼同伴们拿起铁管、刀等家伙，“教训”这班“摩托党”。 |
| 因为害怕不跟着去会被孤立甚至被打，生性怯弱的杨乐选择了随大溜行动。打完架的第二天，杨乐如同往常一样，在砖厂里放板码砖。直到十多个便衣警察过来，把他和其他工友带走，杨乐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。 |
| 经法医鉴定，对方有两人构成轻伤。于是，警方对六名参与斗殴的工友实施刑事拘留，而杨乐是其中唯一一名未成年人。 |
| 在看守所里，杨乐第一次感觉到无助，脑子一片空白，心里怕得要死，非常想家，怀念父亲那宽厚可靠的胸怀。他给爸妈及哥哥写了七八封信，但最终都石沉大海，毫无回音。 |
| 2 |
| 重病父亲： |
| 命悬一线被蒙鼓里 |
| 在遥远的重庆山区，杨父并不知道儿子的遭遇。 |
| 广东省佛山市高明区人民法院的法官拨通了杨乐家的电话，接电话的是杨乐的母亲。小儿子犯罪的消息，顿时让这个纯朴的农妇没了主心骨。她犹豫再三，但想起重病的丈夫和年迈的婆婆，最终还是表示无法参加庭审。 |
| 杨乐的爸爸，今年55岁，患有糖尿病、胆结石、肾结石等疾病。由于支撑基本生活都非常困难，杨乐的爸爸根本没有钱住院进行系统治疗，从5年前就开始卧床，依靠坚强的意志与病魔斗争，实在疼得不行，就让妻子去镇卫生院买点止痛药。但即使这样，家里还是没剩下几个钱。为了照顾丈夫和老人，杨妈妈许多年前就弃耕了，养鸡养鸭更是无从谈起，家里没有一件电器。两个儿子出去打工前，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，就是亲友的接济。 |
| 在杨爸爸的记忆里，杨乐两兄弟都非常孝顺。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原本考上专科，却恰好赶上自己生病，家里拿不出学费，大儿子就跟女友一家去新疆摘棉花赚钱去了。小儿子出门闯世界前，还拉着自己的手，说要去赚钱把自己的病治好。对于孩子好久都没有音信，做父亲的也很是牵挂，却故作轻松地跟妻子说，孩子长大了，随他去吧。 |
| 杨妈妈接到电话后，打了个电话给大儿子，当时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就只会哭，但哭完了还要平静地给丈夫做饭，生怕他看出一丝端倪，影响抗病的意志。同样被蒙在鼓里的，还有杨乐87岁高龄的奶奶。 |
| 偶尔闲下来时，杨妈妈会悄悄地跑到杨乐空荡荡的房间里，摸着只剩下几根杂乱稻草的木板床发呆。她最担心的是，在杨乐回来之前，丈夫没能熬过去。远方的两个孩子，还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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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代理家长：全程陪伴代尽父职 |
| 得知杨乐的父母不能到场，高明法院少审庭副庭长仇文华非常着急。因为长期从事未成年人案件审判的仇文华知道，很多未成年人心智还未成熟，没有亲人到庭陪伴，他们在庭上会产生恐惧、紧张等情绪，直接影响他们的语言表达，严重的甚至导致庭审无法继续。 |
| 2012年10月12日，佛山市公、检、法、司四部门联合向全市80名“合适成年人”颁发聘书，率先在广东省内启动“合适成年人参与刑事诉讼制度”。而李永雄正是首批获聘的“合适成年人”之一。这位热心老人退休前曾是高明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主任，从2010年起，还担任高明法院的护航志愿者，一直致力于未成年人关爱工作，曾协助审理30多宗未成年人犯罪案件。 |
| 仇文华想，就是他了。李永雄也二话没说，接了这活儿。 |
| 10月底的一天下午，杨乐坐在监室里，百无聊赖地翻着《弟子规》。当看守警官说有人找他时，杨乐还以为又是前来讯问的警察。谁知眼前却出现了一位长着浓眉的和蔼老人，老人说自己是一名退休教师，因为爸妈不能来广东，法院指定他来担当“代理家长”。杨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但很快对眼前这名老人产生了亲切感，毕竟这是他这么久以来，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消息。 |
| 一开始杨乐有些胆怯，李永雄则鼓励他，让他把自己当作亲人，放下心来讲述自己的情况。 |
| 会见杨乐当晚，李永雄拟了一份问题提纲，专门请一位懂得重庆话的朋友帮忙打电话给杨家，询问杨乐的日常表现。“孩子还是很乖的，本质不坏”，是这位代理家长与真正家长接触后得出的结论。为此，他在庭前专门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给法庭，希望法庭能了解杨乐家庭的实际情况。 |
| 11月8日，案件如期在高明法院不公开审理，李永雄当庭表示，“杨乐生长在一个穷困家庭，父亲终年患重病，母亲要照顾父亲，没能工作挣钱。杨乐生性懂事，独自到广东打工挣钱，减轻父母的经济压力。由于远离父母监管，法律意识薄弱，受人唆使，意气感情用事，走上犯罪的道路。希望法院考虑到他是初犯，依法从轻减轻处罚，给他一个机会。” |
|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，让杨乐的心非常温暖。因为有了李永雄的陪伴，杨乐在庭审中并没有像其他异地未成年被告人一样，出现紧张、怯场的不良情绪。 |
| 庭后，法院还专程安排李永雄与杨乐单独见面，李永雄对杨乐说，“你的父母非常关心你，但确实因为客观原因，没法过来，他们让我告诉你，要改过自新，你永远都是他们的好孩子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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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新兴制度：消除缓刑户籍歧视 |
| 这名父母不在身边的异地失足少年是否会再次迷路，是李永雄在庭后最担心的问题，也是所有从事少年审判的法官在是否适用缓刑时考虑最多的问题。 |
| 据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项调查显示，2008年到2010年，佛山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有79%以上是共同犯罪和团体犯罪，年龄集中在16到18周岁，多为初犯。以财产型犯罪为主，这三年间，未成年人犯抢劫和盗窃这两个罪名的，占所有未成年人案件的近六成。其中，外地未成年人罪犯的比例要远高于本地未成年人，近三年，佛山的异地少年犯占所有未成年人罪犯的大多数，比例一直在86%至87%徘徊。 |
| 该项调查显示，2010年，佛山的未成年被告人法定代理人出庭率为61.3%；2011年为77.2%；2012年上半年为63.1%。这个比例相较于2008年的40.3%和2009年的51.2%而言，已经有了较大改善，但仍有待进一步提升。缺席的父母绝大部分因为身处异地、维持家计、路途遥远、经费不足等客观原因，才无法如期到庭。 |
| 佛山中院未成年人案件审判庭副庭长谭显刚告诉笔者，没有父母这种最亲近的人陪伴，未成年被告人有时会过于紧张，难以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，而法庭的说教力度与效果也将大打折扣，另外因为没有父母的经济支持，涉案未成年人往往难以取得被害人的谅解，这直接影响到他们的量刑。而最重要的是，父母缺席会让法官在是否判处缓刑问题上遇到两难的选择：缺乏必要的监管，这些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一旦重回社会，极易重新犯罪；但关在监狱里，又容易被成年罪犯传染其他恶习，等于将孩子进一步推向深渊。 |
| 遇到这种情形，许多法官会非常慎重，不愿意冒险判缓，导致对少年犯的“户籍歧视”，也成为了影响扩大我国少年司法缓刑适用率的一大因素。而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，新刑诉法才增加了“合适成年人”的相关规定。 |
| 有了李永雄的介入与帮扶，法庭显然扫除了上述是否判处缓刑的顾虑。12月4日，高明法院对杨乐进行一审宣判，考虑到他是从犯，未满18周岁，且归案后能如实供述罪行，结合其因父母监管不到位，法律意识淡薄，受朋友怂恿而走上犯罪道路，现有悔罪表现，最终以寻衅滋事罪，依法从轻判处其有期徒刑八个月，缓刑一年。 |
| 宣判后，李永雄以代家长的身份，为杨乐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。一切都来得非常突然，杨乐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，恍惚地带着随身物品走出了看守所大门。当看到在门外等候的李永雄，他的眼睛有了神采，急忙迎了上去。 |
| 李永雄似乎知道杨乐的心思，随即拨通了杨妈妈的手机。“妈，我出来了……”母亲在电话那头交代着、询问着，而杨乐更多的是简短地回应着，这个腼腆的男孩，并没有太多话语。 |
| 打完电话后，杨乐按照妈妈的吩咐，“扑通”一下，向李永雄跪了下去，以示感谢。李永雄赶紧把他拉起来，“你不要跪我，以后好好做人，就对得起我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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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细化规范：防止新制度形式化 |
| 合适的成年人到场能否实质性地发挥作用，而不被沦为形式化的“旁听者”，承担起各项职责，是上海政法学院教授、《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》杂志副主编姚建龙最关心的问题。这位首先在我国主推“合适成年人”应诉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学者表示，广义的合适成年人，其实包括了未成年嫌疑犯的父母等法定代理人，而如今大多数人则采取救济模式的概念，认为当监护人不能到场、不宜到场时，才需要其他合适的成年人参与，其潜台词就是让合适的成年人代行家长的抚慰、监督、沟通、见证和教育职责。 |
| 西北政法大学兼职研究员王学堂也表示，毕竟法律是专门性工作，想要让代理家长不沦为一件摆设，还需要在实践中进行多方面的磨合。 |
| 为此，佛山中院与佛山市检察院等四家单位经过多次沟通协调，于2012年10月10日联合发文，对非父母的合适成年人参与未成年人案件进行了细致的规范：从合适成年人的来源、条件、权利与义务、执业禁忌、滥用权利时的救济等各方面全方位地进行了规范，并经过严格的选任程序，确定了内有80名成员的佛山市合适成年人名册，每三年更新一次，以供实践选择。 |
| 曾担任过高明法院护航志愿者，已经协助高明法院对近30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进行心理帮教服务的李永雄就是这80名严格挑选的合适人选之一，杨乐和其他接受过他心理辅助的少年犯一样，在他眼里都是学生。面对着重获自由的杨乐，李永雄就像老师一样，管得非常宽，一直追问杨乐今后的打算。 |
| 当得知杨乐准备在佛山继续待两天，找以前认识的朋友“聚”一下时，李永雄皱起了眉头：“我要代表你的父母管着你，还是尽快回去吧。”李永雄严厉地说。因为多年的少年犯帮扶经验告诉他，孩子天性就是贪玩，在外面久了没有管教，一旦没有钱，便容易做出小偷小摸的事情，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，假如再遇到一两个损友，就更容易走错路了。 |
| 2012年12月5日，杨乐在李永雄的护送下，登上了回渝的列车，而在千里之外的杨妈妈早已接到了李永雄的通知，打扫杨乐的房间，准备迎接儿子的归来。希望这位折翼天使在各位“亲人”处汲取到足够的温暖后，能够从此踏上正途。 |
| 案后余思 |
| 无疆大爱需要制度延续 |
| 这是一种超越了血缘关系的爱，是一种由法律、法官和众多热心人士共同参与营造出来的温馨环境。在这位失足少年的成长辛酸史里，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善良、公正的力量和司法的关怀。 |
| 但现实社会里，许多人因为不理解这个从英国舶来的“合适成年人”制度，担心没有血缘关系的其他合适的成年人，不能像监护人一样，尽职尽责地履行职责。但正如佛山中院院长陈陟云所言，无论是大方面，还是小方面，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方面，我们都要勇于尝试，勇于承担，只有这样才能推动司法工作继续向前发展。 |
| 对于年近17岁的杨乐而言，也许亲人到庭与否，都能大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，但在如此关键而无助的时刻，面对着中立的法官与指控自己犯罪的检察官，能够抓到一双温暖的手，也许将会直接影响他今后的人生道路选择。“司法的人文关怀”不能停留于嘴边，而应当通过切实可行的程序和制度，让民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。 |
| “我们一家真是遇上了好人、贵人。”这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杨妈妈在电话里发出的感慨。 |
| 将人文关怀体现在工作中，体现出司法者崇高的精神境界；将人文关怀融入司法体制，让一项好的制度迅速付诸实施，则体现了一种司法的进步。关注未成年被告人的生存状况、肯定迷途少年的尊严、引导他们追求真理和自由，才是我们需要向社会传递的人文关怀。法院每年都会接触到大量异地未成年被告人，出于人文考虑，都会给予特殊的关怀与爱护，但还有许多心生悔意可以重回社会的异地失足少年，仅仅因为父母缺席、缺位，而无法迅速回归社会。佛山的“代理家长”应诉制度无疑是一项有益探索。 |
| 大哉仁者之心，恒哉制度之力，爱如千年暖流。只要这项制度能够如立法者设立之原意，不被形式化、不被泛化、不被淡化，定让迷途的少年感受到司法的关爱，重执信心，茁壮成长。 |
| 来源：人民法院报http://www.chinacourt.org/article/detail/2013/02/id/895072.shtml |
| 责任编辑：陈秀军 |
